陈寅本来捉到张制锦“行爲不检”,还想好好地一逞口舌之能,可突然听到这句,当下也顾不得再跟张制锦说,忙转身往里去了。
张制锦素来知道这位陈寅的性子,不以爲意,便要带七宝走开。
不料七宝拉着他衣袖说道:“大人,咱们也进去看看热闹吧。”
张制锦诧异:“你说、你想进去?”
他以爲刚才给陈御史那张臭嘴乱说一通后,七宝一定恨不得快点离开此处,没想到居然主动这般请求:难道她不知道进去后就会撞见陈寅?
七宝却甚是笃定的:“听着很有趣的样子。而且我也正想买些好茶叶,大人,咱们进去瞧瞧可好?”
张制锦自然不会拂逆,於是便陪着七宝进了茶楼。
这茶楼是北关大街上最负盛名的茶楼,叫做潘楼,京城之中几乎无人不知。
潘楼的二层是供茶客们品茶观景的,一楼有许多的茶品供选择,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,也正是此事,让潘楼在整个京城内也广爲人知。
这件事就是斗茶。
所谓的“斗茶”,却是从前朝传下来的文人墨客们最喜欢的雅兴之一。
陈寅身爲御史大夫,平日里毫无其他恶习,唯独最好“斗茶”,但凡得闲,便会泡在潘楼之中跟人斗茶,或者看人斗茶。这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了。
七宝跟张制锦进门的时候,却见一张极宽大的方桌前坐着许多身穿锦绣之人,他们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。
在众人身旁,又有数张小方桌,上头摆放着各色精致茶具。
每张桌前各有三名小童,一名在烤茶饼,一名在碾茶饼,还有一名负责烧水。
陈寅看的格外入神,连张制锦带了七宝进门都没有看上一眼。
这会儿那便小童们点茶,点汤,然后用茶筅迅速地击拂,茶盏中的茶汤渐渐地泛起白色的汤花,这会儿满座寂然,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刻。
一时小童们将点好的茶送到桌边,大家纷纷地低头观看,品评,陈寅指着左手的一盏茶道:“汤花没有咬盏,已经是下品了。”
七宝听到一个“咬”字,突然又想起昨天的事,不由看向张制锦。
陈寅却又低头打量另外一盏:“这个的汤花咬的虽好,但我看方才击茶的力道不够,只怕一会儿就要咬不住,都散尽了,所以算不到上品,只勉强称得上是中品而已。”
大家纷纷点头称是。
七宝听他左一个“咬”,右一个“咬”,又想到他的外号,到底忍不住,便抿着嘴低头笑了。
正在偷笑,突然听陈寅喝道:“怎么,张侍郎,你身边的‘那个’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吗?”
七宝吓了一跳。
陈御史因见七宝容貌过人,又跟张制锦举止狎昵,便先入爲主认定是娈童一流。且斗茶对他来说是极严肃神圣的,而且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此中权威,大家没有不服他的品评的,所以方才见七宝面露笑容,只当这臭小子无知,竟敢来嘲笑自己,所以竟无法容忍。
因此在说话的时候,口吻中也带着恼怒跟不屑。
张制锦知道他是误会了。
张制锦跟七宝心有灵犀,方才见她屡屡微笑,早知道她是爲了那个“咬”才忍不住。
於是便道:“陈大人不必在意,我的书童并不懂这些,她是爲了别的事而笑。”
陈寅越发恼怒,厉声喝道:“既然狗屁不懂,就不要进来乱了此处的清净!”
张制锦见他污言秽语很不客气,也有几分微愠:“敢情这里是陈大人所开,闲人免进吗?”
陈寅正在气头上,又道:“闲人自然可进,但误国之人跟佞幸之人就免了!”
旁边众人见他两人如此,都知道他们的身份特殊,谁也不是好惹的。何况陈寅盛怒之时,大家便都噤若寒蝉,想劝都不敢出声。
众人虽忌惮陈寅,张制锦哪里把他放在眼里,才要反唇相讥,忽然七宝说道:“陈先生说谁是误国之人,是我们大人吗?那佞幸之人,难道是我啦?”说到最后一句,七宝伸出手指,点着自己的鼻尖。
陈寅对上七宝亮晶晶的眼睛,这双眸子清澈而无邪,哪里有半点“佞幸”,瞬间他竟有些语塞。
七宝却已经起身,竟往前走来。
张制锦很诧异,本想拦住她,转念间却又并未出声,只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。
七宝走到大方桌旁边,低头看看桌上两盏茶。
果然就跟陈御史所说的一样,其中一盏的汤花没有咬盏,建盏的边沿已经出现了水痕,算是下品,而另一盏的汤花也有散开的迹象。
陈御史回过神来:“你看什么?”
七宝说道:“早听说陈御史刚正不阿,是头一号忠君爲国的人,今日才知道,连爱好都这样的高雅不同呢。”
陈寅见她竟然夸赞自己,微微得意,便做冷傲之态道:“我自然不好酒色。君子当独爱茶,而斗茶之道,更最见君子之风。”
七宝说道:“那喜欢斗茶的,莫非就都是君子了吗?”
陈寅微怔,以爲她是揶揄自己,便哂笑道:“喜欢斗茶的自然并非都是君子,但若是茶艺炉火纯青的,那自然定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呢。”
七宝说道:“真的吗?”
陈寅见她两眼满是纯真的疑惑,不由道:“你当然不懂,我们是最懂的。”
旁边的众人见七宝容貌出色,言语可喜,就也纷纷凑趣说道:“这位小哥儿莫非也有兴趣吗?”
七宝忖度了会儿,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动:“我虽然不太会,但方才看了个大概,的确也想试试。”
陈御史嗤地笑了出来,撇嘴道:“试试?你以爲这是孩子玩的把戏?”
七宝说道:“一个人玩自然没有趣,有人比着才算是斗茶嘛。”
陈寅倒也不笨,当即问道:“哦?你还想跟人比?你想跟谁比?”
七宝笑面如花,竟回答:“我想跟陈御史比。”
陈寅着实吃了一惊,连旁边的张制锦也不禁动容。
陈寅皱眉:“你想跟我比?你怎么跟我比?”
七宝又想了想,先回头看一眼张制锦,见他稳稳地坐着,才认真说道:“不如这样啦,既然茶艺最高的人,便自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,那这次我跟先生比,我、我若输了,我便承认了方才您说的,我们大人是误国之人,我是佞幸之人,好不好呀?”
陈寅巨震:“你说什么?”不禁回头看向张制锦,想看他的反应。
七宝也特意又看向张制锦,却见他并不怎么吃惊的样子,只是眸色沉静地看着自己。
七宝更加安心,继续认真地又道:“不过,相反,若是先生你输了,那你也要向我们大人认错,且从此之后不能再以偏见来针对我们大人了。”
陈寅眉头紧锁:“你……”
七宝却又笑问:“先生肯不肯呀?”
陈寅目光闪烁,有些怀疑地看向七宝,但对方年纪不大,又是那种身份,自然不可能精通斗茶之道。
可七宝竟如此说,难道是被张制锦宠惯太过、忘乎所以了吗?
且张制锦竟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在这里“大放厥词”,自个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。
陈寅便冷笑道:“这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,且你是什么身份,也配跟我比试?”
话音刚落,就听张制锦淡声道:“她说的话,就是我说的;她跟陈御史比,就等同我跟陈御史比,她输了,就是我输了。——这样的身份够不够?”
陈寅扬眉。
张制锦拿起桌上的建盏,望着里头迷离的色彩,轻轻一晃道:“又或者,陈御史怕了?怕输给……我的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