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垂朵嘴角动了动,忍住没笑,“不管这个逃兵是什么来头,做得都太过分了,右贤王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,声称和谈成功,大楚必须赔偿一位公主,不成功,他也要从京城抢一个回来。”
韩孺子收起笑容,如果楚军主力接连战败,右贤王的威胁就不再是笑话了,“好。”
反正谈判只是拖延,韩孺子对任何条件都可以暂时接受。
金垂朵走到门口,转身道:“我能理解你的选择。”
为了回草原当匈奴人,金垂朵毅然决然,即使因此害死父亲也不后悔,从某种意义上,她的确理解韩孺子宁愿战死,也不向大单于臣服的心情。
匈奴人走了,韩孺子在原处又坐了一会,孟娥小声提醒道:“该回去了。”
整座晋城都处于极度紧张之中,看到皇帝归来,早早开门迎接,欢呼声从城门一直延续到代王府。
金垂朵没有许诺停战能持续多久,也没说自己如何制约右贤王,所以韩孺子没法踏实地留在城里,只是减少了值守士兵的数量,让大家都有机会休息。
傍晚时分,他参加了晁化的葬礼,这是战时,离京南老家隔着千山万水,只能采取火葬,晁化与众多将士的尸体都在城中一角火化,然后埋于地下,以免日后遭到匈奴人的羞辱。
直到夜深之后,韩孺子才回到住处,樊撞山派人送来消息,匈奴人的确没有大规模前移,但是派出小股军队守卫城外的攻城器,樊撞山想带兵出城来一次奇袭。
韩孺子没有允许,匈奴人不可能再让楚军第二次奇袭成功,必有反扑的计划,而且金垂朵正在努力促成和谈,没必要招惹事端。
他睡不着觉,也看不进书,吃了一点食物,屏退所有人,独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。
本该休息的东海王来了,也不说话,坐在桌边,翻看放在上面的书籍。
韩孺子猜测是刘介或者张有才将东海王叫来的,不由得轻叹一声,皇帝的犹豫与焦躁不应该被任何人看到,可是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贴身服侍他的太监?
“你看过不少史书?”韩孺子停下脚步,的确需要与人交谈。
“该看的都看过了,没办法,老先生们看得紧。”东海王放下书,转身道。
“我希望能当书里的皇帝,永远镇定自若、未卜先知,龙颜一怒就能解决所有问题。”
“史官也是官,皇帝怎么说,他就怎么写,在国史之中,陛下必然不输于武帝。”
“嘿,武帝开疆拓土、大败匈奴,我怎么能与他相比?”
“武帝之时国富民强,所谓趁势而为,即便咱们的祖父是位平庸皇帝,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,陛下身处乱世,将要建立起死回生之功,怎会输于武帝?”
只要愿意,东海王的确会讨好他人,尤其擅长讨好皇帝,韩孺子笑着摇头,这样的吹捧对他没有多大意义,但是听着的确受用,渐渐地,笑容消失,他还是被那个问题所困扰。
“回城的时候,军民欢呼,我在想,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?我拒绝向大单于投降,最终可能害死城里的所有人,如果我投降……”韩孺子长叹一声,“如果能让大单于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投降,他或许会放过晋城。”
东海王没有马上开口,等了一会,他说:“允许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,如果我是皇帝,肯定会投降,匈奴人要什么给什么,只有一个要求,让我继续当皇帝,哪怕只剩半壁江山,我也愿意。”
这正是母亲王美人的做法,韩孺子没有应声。
东海王站起身,“所以我没能争过陛下,所以我不是皇帝,所以没人肯为我作战,陛下还不明白吗?大楚臣民曾经远离宫廷、置身事外,桓帝、太后以及陛下初次登基之时,都不能让他们有所行动。可现在,陛下被围,大楚却没有乱,京城的朝廷仍在运转,冯世礼死守西行关卡,崔宏与柴悦要与大单于决战,塞外楚军越聚越多……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:陛下在坚持,所以他们也在坚持。”
韩孺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,只有他知道,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。
“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,在大楚最危急、陛下身处险境的时候,陛下的帝位也是最稳固的。”东海王躬身,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帝说,也是在告诉自己,他终于失去争夺帝位的所有可能。
“我要休息了。”韩孺子说,心情平静下来。
东海王躬身退下。
韩孺子回卧房休息,不久之后,屋外传来琴声,意境与之前都不同,悲凉慷慨,像是一曲挽歌。